第88章(2 / 2)

清观魇影记 影小匣 5976 字 2019-08-05

云离侧身让门:筠瑶君?

自南天门别过,云离便不知道后来筠瑶去做了什么。两人在诺音阁里小叙片刻,云离才听筠瑶说她在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,又写起了簿子。

云离:那筠瑶君打不打算回司命仙境?

筠瑶摇头说她就是写着玩,玩够了还是要回夏国;偶尔腻了不要紧,对她来说下面还是比上面自在。

后筠瑶说明来意道:我下去找我簿子里的人,想着先来问问云离君,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。那么晚过来打搅,还请见谅。云离摇头说无事,又问筠瑶为何要下去,又为何会想到自己。

筠瑶:写得膈应了,不外乎是因为笔下的字敲不中簿子里那人的愿念,觉得还是找那人当面谈谈的好。至于为何找你只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离修竹近,不知道云离君有无同行的意愿?云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子,问说何处,筠瑶道:随水镇。

筠瑶:前些年幕遮君到了我在湖州的住处,提起你的时候,说你太累,一个人把司命仙境的事情都揽完了。云离兀自沉默,筠瑶笑道:我现在可算是替幕遮君找到了借口,劝你下去歇歇了。

云离:筠瑶君也不用替我师父试探了。

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不想得通这一茬,他只是觉得司命仙境正日益成为它该有的样子,他忙得踏实,压根说不上什么为忙而忙的想法。筠瑶垂眼托起下巴,保持笑容道:那好,云离君,这回就当我邀请故友出游吧。

筠瑶说,她簿子里的人姓莫,家研古字,近日颓废莫名,簿子是难以接续了。

云离:听起来像莫玄莫青那一脉?

但墨家不是在海州吗?

起初筠瑶的疑惑点和云离一样,此时她自然能看懂云离的想法,道:燮明宗在京城放的一把火,烧的当然不仅仅是京城。座上的人一换,大家小家的格局都变了。因着这话,云离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皇宫中烧起的火,想到更迭之变,不由感慨。

昔日熹佑皇帝赵之永不承嘉辉皇帝治国的训诫,向全天下批驳说赵其斌残暴嗜杀,要绝其道以辟仁路,令众人笃信佛家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实则赵之永和当年的赵其斌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,那就是在从前和现在之间划一道严格的分割线,新铸一块密不透风的方块。

可赵之永的方块漏洞之大,他自己却全然不觉。

面上分两道,熹佑皇帝却是去了真存了伪。百世千秋的妄想曾经勒断了赵其斌的脖子,熹佑御宇二十五年,同样被这样的妄想挞下了皇位。

燮明宗旧人从隐居处拔剑而出,用红色将夏国上下的白绫染透,拥新皇登基,再铲平国师府,重建宗门,与皇宫傲然相望。

几十年又去,年号记录着变化更替,而今已到了永瑞。安然之后云离没再写新的命簿,久不闻夏国京城中事,而今竟然已经不知道座上的皇帝姓甚名谁了。

筠瑶道:莫青的长子名乌,万华年间得罪了皇帝,全家逃难,十余年事情平息,才在蜀州随水镇落户。

云离:墨家得罪万华?如何?

筠瑶摇头叹道:他们家除了与朝廷争执文典的事情、被人责说是卖弄清高,令皇帝心烦,还能怎么得罪皇帝?

再叙片刻,两人动身前往蜀州随水镇。

修竹引水用的竹管现下推广到了这个小镇,小镇四处都能听见水声,或流动或滴落,水声弹奏着空灵的曲子。

筠瑶找到莫家的时候,莫家的老家仆正在院子里接水,淡然的神色与小瓦屋倒也相搭。筠瑶和云离站在篱笆外面,等老家仆接完水看过来,被问及来历,筠瑶说自己和云离来自湖州的游人,行经此地,现在想找个地方避避寒。

老家仆说稍等,回屋向自家主人报了一声,后出来请两人进屋。

瓦屋简朴,但不算破败;里面把着一女童的手写字的男子,应该就是筠瑶要找的莫澄了。有外人来避寒,莫澄只是抬眼淡淡一笑,复又低下头,指导小女儿练字。云离并没有在男子脸上看到筠瑶所形容的颓靡,但却也感察到了消极避世清心寡欲的决然。

那女童尚是活泼的年纪,但一次头也没有抬,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。

安置好筠瑶和云离,老家仆出门烧水去了。筠瑶绕到莫澄身后,看他教女儿写字,找话说道:先生的父辈、祖辈,可是拜谒过从前的海州莫家?饶是莫澄心如止水,听到一位陌生女子提到自己如此隐秘的家事,也不由吃惊,于是暂时停了笔,看了看筠瑶又看了看云离。

小女孩拨开爹爹的手,把笔拿过来,自己蘸墨写字。

筠瑶笑道:我看先生家中的桌子椅子都躺着古籍拓本,再者先生反复叫女儿练习这个莫字,所以就想到海州莫家一脉了。

莫澄轻轻一笑,说现在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们莫家。环视一番,莫澄这才意识到家中确实无处可坐,便清了两张凳子出来,请筠瑶和云离坐下休息。

过了会儿,莫澄略显忧郁道:家传到了我这里,就该彻底断了。

筠瑶:先生何故有此忧虑?

莫澄道:做学问怕的不是没有结果,而是怕做学问的人再也没有那颗心。他将视线从幕遮脸上移开,落在随处堆叠的拓本上,又道:衣食所困,而今致力农耕,心无余力,力更不足而且,妻子亡故,家传无后,还要忧心女儿的出路断断续续说了些破碎的话,莫澄踱步良久,最后走到女儿身边,摸了摸她的头。

筠瑶想说什么,可好像找不到妥当的提法,索性沉默了。

云离见她欲言又止,投以眼神问询,筠瑶传音说莫澄还有个弟弟,可莫澄一个字都没提到他。

片刻,云离随手捡起一拓本,翻看道:莫先生,我见这里面字迹最新的批注,不像是一个人写的?

此时那老家仆提着烧开的水进来了,接着在桌上排开几个杯子,挨个倒满水,给屋子里的众人暖手。听到云离的话,老家仆叹道:小公子快别提这茬事了,就是因为那一位,我们的一星薄田都险些保不住呢。

莫澄苦笑,说隔间里住着自己的小弟。境遇阻塞,他去年让弟弟去参加乡试,哪知他在题卷上大找出题人的错处,挥笔指责,不避言辞,着实惹恼了蜀州布政台。莫澄问小弟何故这般,得到回答说题卷上错漏百出,若依错作答,有辱家风。

老家仆道:他才十几岁,哪能真找到布政台的错处,凭空臆想罢了。

而后,莫澄似在自言自语:风马牛不相及风马牛不相及他作何偏要把风训成放字哎,我莫家所谓学问传世,而今竟然做学问走上了偏道,入仕也不得了。听他叹完,筠瑶道:先生怎知是偏道?

莫澄一怔,后摇头不答。

归途难明,不为世容就是偏道,也不需要他解释了。

老家仆晃了晃水壶,听壶里还剩了些水,便掀开帘子去到隔间;云离听他道:小少爷,喏,我给你再添点水唔,你又画这个啊?

筠瑶和云离对视一眼。

云离鬼使神差掀开帘子,进到隔间,见得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背门而坐,正专心作画。

而除了拓本,地上桌上,铺满了同一个内容的画。

金鱼。

云离正失神,那老家仆抬眼看向他,道了声小公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