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(1 / 2)

清观魇影记 影小匣 5959 字 2019-08-05

天神连一滴雨都舍不得下,蒸蒸暑气让构成世间万物的线条扭曲、变形,活人也和死物一样颓靡,状如行尸走肉。

于是,两个人影和一串声音在死寂的修竹倍显突兀。

乞儿!乞儿!乞儿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被同样年迈的丈夫扶着,沿路呼喊,艰难地转动不太灵便的脖子,本就突出的眼珠由于瞪圆了像是要跳出来。她的丈夫沉默寡言,只掺着她,不出声,但急急移动的视线里有和妻子同等的焦灼。

两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走遍了田间小路,依然没寻到他们口中的乞儿。

这些天他们磨破了鞋,衣服上的刺绣也被枯枝断木钩坏了。

举目望去,只有死掉的植物和死掉的人,哪有什么活物。老妇人哀哀地呻唤道:哎呀呀,老头子,乞儿不见了呀,乞儿不见了呀。

老人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妻子的头发。

忽而两人背后那间小茅草屋的门开了,一个稚嫩而虚弱的童声道:爹,是程伯伯和程奶奶哩。小女孩的父亲也走了出来,对上老夫妻二人的目光,叹道:程叔,程婶,你们这是何必嘛,乞儿是别人家的孩子,找到了他,你们还养他不成?说罢,扫了扫二人蒙尘的装束,不忍似的啧啧两声。

小女孩的母亲一把将女儿和丈夫拉回来,嘭地关上风烛残年的破木门,泼辣道:你两个背时鬼,瞎操心别人的事作什?人家不像咱家缺衣少食,就缺个娃娃,让他们找去,看他们找到死找不找得到

程氏盯着茅草屋愣了一会儿,程老拽了拽妻子的衣服,拖她走了。

程氏不甘,接着喊:乞儿乞儿

日照当头,热气更加可畏。

夫妻俩走到了白隐寺那座山的山脚,因着腿脚不便,只在上山的小路口相互扶持着扣了三个头。山道被上香拜佛的人踩的很是光滑,粗糙的泥路竟然呈现出莹润的感觉,像是由黄褐色的玉石铺就而成。

绝望的氛围弥漫,近来少有人再上山,那玉石路便兀自孤独着,被病怏怏的草木包围。

炎阳的金光顺着山路滚下来,携着热浪。

程叔,程婶。

老夫妻耳朵不好,叫他们的那人走过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,他们才觉察到有人。来者一手一个把跪伏着的老夫妻扶起来,两人一看,发现是刚才那小女孩的爹。

程氏道:延山?

程老给妻子抹了抹膝盖上边的尘土,抬眼看了看来者。

程叔,程婶,不怕你们笑话,我是背着梅子出来的。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和你们说一说延山诚恳道:那乞儿的爹是得了瘟疫死的,他娘也感染了,就算官府的救济到得了,他娘不被饿死也要被瘟病拖死现在他自己还染了病,我知道二老疼那孩子,但捡回去一个病苗,对二老也不好啊。

程氏惊道:你说乞儿病了?

可不是嘛,所以说您两位就

程氏:延山,你知道乞儿在哪?

不是我咒那孩子,他病得重,天神仙君全部来了也救不了。二老听我延山一句,你们要真喜欢他,筹备一口棺材就行了,让他沾了你们的福气,风风光光地走。死后有住处,乞儿到了阴府一定会感念二老的恩德,好好护着您俩。

程氏颤巍巍道:乞儿在哪?

现在我说不得,说了就是害你们,瘟疫有多凶你们不知道吗,两位原本什么都不愁,接一个病人回去找罪干嘛。

程氏闭了口,不再问,拨开延山一步一颤走了。

延山以为老妇人听进去了自己的话,补道:程婶,你放心,我不管梅子骂我不骂,过几天我帮你把乞儿送过来。

只有程老知道妻子这是要去哪。

去乞儿母亲的坟地。

乞儿的母亲葬得很偏僻,尸体无处堆放的当今,也少有人涉足,算一小块清静之处。老夫妻七拐八绕找到了这里,中途走错了地方,还迷了一会儿路。除了偏远,这块地方幽静的原因之二,在于被当地人视为不祥。

乞儿的爹是修竹第一个患病的人,死相惨不忍睹。当时瘟疫尚未流行,巫师说他是被厉鬼附身后折磨致死,为防止他被困在体内的厉鬼变成活死人,危害邻里,当地人依了巫师的话,把他的肉身捣碎,抛洒至此。

这里因而成了修竹禁地。

随后瘟疫暴发,当初那言之凿凿的巫师却逃到异乡去了。修竹人对乞儿一家虽心有愧疚,但也只是到他家送了几口粮食,后来旱灾席卷,除了程氏老夫妇对其多有照拂,这家人再无人问津。

再往前走几步,果然,那少年正倚坐在母亲的坟堆旁。

少年的头发许是多日没有梳洗了,乱得像草,一些找不到组织的头发随意垂在脸上。乱发丛中,少年的脸廓有从稚嫩往俊朗的方向发展的趋势,可这趋势被疲惫掐断了,灰色的阴影在他眼眶附近涂了一层又一层。

乞儿?乞儿!程氏轻呼道。

听见人声,少年的第一反应是侧过身,紧紧抱住那寸草不生的土堆。

程氏:乞儿,来,跟奶奶回家哩。

少年想把伸出双手的程氏推开,但想到自己染了病,缩回了手,怕老夫妇由于激动离自己太近,于是乖乖站起身,立着不动,对于老妇人要他回家的要求不置可否。他一个人呆在这里陪母亲,太久没说话了,加之口干舌燥,嗓子处像卡了一道生锈的闸门,拧不开,一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。

程氏似担心惊扰了小动物:乞儿乖,和奶奶、伯伯回家好不好。

程老拙于言辞,只附和妻子点点头,道:回家。

什么我已经没有家了之类的话,少年到底没说出口,万千情绪都和着所剩无几的唾液咽下肚了,面上只留令人心酸的淡然。

少年当然想跟老夫妇回去,程老的家有足够三个人挨过旱灾的粮食和舒适的床榻,夫妇还能给他亲人的关照和温暖。只是他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病,快要死了,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连累两人。

终于,少年拧开了闸门,沙哑道:我不回。

程氏上前了两步,刚一动,少年便调头往相反的方向跑。饥饿、口渴、眩晕这些□□上的痛苦,和脚下的石头、草枝不分伯仲,各自施展神威,拖拽着少年,让他几步一个趔趄,跑得偏偏倒到。

没跑多远,少年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。

人各有命,苏求光想在寒门养一只凤凰出来,痴心妄想,这不,被上天惩罚了吧!

苏家这孩子也真是可怜,没了爹没了娘,自己又惹上了瘟神,被程叔程婶抱回去吊了几天命,还是哎。

天妒英才!天妒英才!

好在老天没有迁怒,不然程叔程婶帮了苏家那么多忙,早就惹祸上身哩。

哎哟哎哟,我的小祖宗,你往那门里跨什么跨,晦气晦气!给我到你爹那边去延山,你死哪去啦?闺女你不要啦!

抬出来啦,抬出来啦,乡亲们,我们散开一些,散开一些。

爹爹!

延山你是不是要翻天,居然跑去抬棺材!我剩下几口米给你吃,不是要你去糟蹋自己的好哇,你敢瞪我,我看你脑壳就是坏了,不灵光!木木,我们走,今天你爹连锅底都没得舔

苏瞳睁开眼睛。

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和女人的怒骂声穿透力惊人,隔着棺材板,硬是把他这个死人的眼皮撬开了。撇开闷闷的空气不谈,棺材里有软软的褥子,配合富有规律的轻微颠簸,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。